易中天与吕永中,2016年6月22日,于上海半木之家
易中天 吕永中
不谈主义
家具就是用着舒服,看着顺眼
易中天
中国知名作家、学者、教育家,长期从事文学、艺术、美学、心理学、人类学、历史学等研究,著有《<文心雕龙>美学思想论稿》、《艺术人类学》等。曾在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任教,现隐居在江南小镇,潜心写作三十二卷本《易中天中华史》。
一张桌子的缘分
易中天:我住在一个没有名气的江南小镇,好处就是安静、空气好。弄了一个房子,匆匆忙忙搬进去,七七八八弄了一些家具。后来从一位朋友那里,一眼就看中一个案台,他就送我了,放在我自己设计的书房里面。结果来了几个朋友,转了一圈,指着那个案子说,这个好,其他都该扔掉。我说是嘛,差太远了,这件才叫做品味。
易中天先生2012年朋友所赠的案台,半木 徽州大班台
就这么认识了吕永中老师,那个案台就是他的作品。后来我女儿说,你就让吕老师给你把书房全部弄一下,干脆交给他。这样我又到他这里来了一次,来一次之后我就看中了这个桌子。
吕永中:后来的这张桌子做了半年多,易老师等了半年。我觉得易老师有个特点,非常守时。我想象有时候写字的人、做创作的人,他们不会太守时的。易老师的时间,是很精确的。
易中天:我是精确到分钟的。跟人约一定是几点几分,不会说上午下午。可能和当老师有关系,因为上课是不能迟到的。我认为上课不迟到是教师基本的职业道德,一个上课迟到的教师,其他不要谈了。
吕永中:设计师首先是个人,然后才是设计师。我们有些设计师,有时候把自己看成个神,我要用什么来教育你。我说首先是个人,要像个演员一样,去尝试想象、了解、体验你的生活,这是最基础的。然后说我的专业怎么来实现它。比如易老师,他没做设计这个行业,但是他很清楚。
易中天:向你透个底。因为我本来就对设计有兴趣,以前是中国工业设计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,加入的时候是九十年代。他们当时叫做实用美术,还有一个刊物。服装、印染、书籍装帧、家具等等这些都叫做实用美术,后来从西方引进了工业设计这个概念。
吕永中:我听到的是你对字的排版很讲究。这个字到哪里断,不能多一个,不能少一个。只有你能决定删掉哪一个,增加哪一个。
易中天:对。我写出来就是和印的一样,都排好版了。读一本书的时候,既然要用纸质的书,要有读纸质书的道理。视觉上要非常舒服,包括节奏上,哪一段长一点,哪一段短一点,每一句话、每一个字,我不能容许有一字行出现。一个纸质的书你拿起来,手摸上去是很舒服的,必须得有这种讲究。
一方面我们要守住底线,一方面我们底线从哪里来,就从这些讲究来解决。我们的道德教育也好,什么教育也好,就是它得注重细节。吕老师他的家具好就好在他是非常讲究细节。
易中天:吕老师这张桌子它好在什么地方呢?他的桌子比市场上卖的批量生产的桌子都矮。我97年就用电脑写作,需要一边看着键盘,一边看着屏幕。桌面高度合适,键盘可以放在桌上。椅子也是配套的,椅子扶手是可以挂在桌上的,椅子也很舒服。这张桌子直接通到墙上,一面墙的书架。最下面一排中间的地方,放了打印机和一台电话。两边的高度我全部放了工作书,二十四史,汉语大字典……打印机的线走在柜子下面,他们设计得很好,有一个翻开的盖子,线可以从里面出来。
我是实用主义者,在工业设计上,我是功能优先派。桌子正面放了电脑,剩下的部分可以写字,旁边又接了一个更低的台子,因为我在写作的时候需要大量的参考资料。几本大工具书同时摊开,找到一个地方对照,《资治通鉴》怎么说,《旧唐书》怎么说,《新唐书》怎么说,哪个说法是可以的,我再把它写上去。台子比桌面低十几公分,因为老花眼睛,老花是需要距离的。
我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是,吕老师他做家具,一般人是看好看、有品位,但其实他很考虑到你的实用。家具是要使用的,我是不会把家具摆来看的。以前我没有桌子的时候,我用一个榻,把书摊在榻上面,来回走。有了这一套之后就不用了,他们是给我做了一个整体的解决方案,一个工作站。
半木为易中天先生定制的书房“工作站” 。书架与书桌相连,上层书架计算好每层高度,确保更多更整齐地放置书册;底层预留插座,可放置打印机等各类电器设备。搭配轻灵的苏州椅,扶手恰能将椅子稳稳地悬于桌面之上。书桌正面放置电脑,宽阔的桌面让书写空间更加自由;左侧连接较低的书台,便于易中天先生写作时,将书本摊开对比研究。
家具就是
用着舒服,看着顺眼
易中天:家具首先是一个使用的东西。比方说床,我是一定要睡硬板床的,你跟我讲道理没有用,说美国人都睡软床,你不要跟我讲这个道理啊,我睡的腰也疼啊,有什么好讲的呢。有些人睡不了硬板床,睡硬板床他腰疼,我女儿睡硬床就腰疼,她睡软床。我们中国古代都是硬床,这不是道理的问题。
你管你的生活是传统的还是反传统的,这有什么,这是你的家,不要去“意识形态化”,非得贴个标签,“这是弘扬中华传统”,那个是“和国际接轨”,说这些有啥意思?家具就是用得舒服,看得顺眼,我就八个字“用着舒服,看着顺眼”,其它的就别谈了,少谈主义。
吕永中:我年轻的时候肯定对茶没有兴趣,喝茶要时间的,可能就是喝咖啡,喝酒。对不对呢?也对,我的生活状态,人到这个状态就是这样。现在不大喝咖啡了,酒也喝得少,喜欢喝茶了,慢慢我的家具去响应喝茶的方式。你对自己的方式体会多一点以后,它就是一个自然而然发生的状态。
每件家具,从最早的草图到最后的结果它是有变化,不断的理解、深入,它就变出来了,最后取一个名字,很多时候也是别人取的。我说你们觉得应该叫什么名字?哎,这个有点像苏州啊,小桥流水啊,月亮啊,好,那就叫苏州。然后那个像宝塔一样的,好,那就叫木宝塔吧。
当我们把“设计”两个字片面去理解的时候,没有穿透的时候就发现就是“设”一个计,我们的功利性非常强,实际上失去了过程当中的某种可能性,就是生动性没有了,或者说目标性太强了。
我后面的设计内容,原来是图纸,1:1的,现在我是连图纸都没了,就一个草图,然后我们直接上模型,上聚氨酯,拿手做出来。一个弧线摸过去,我觉得舒服。
我刚才说的半字,不是说我们只做一半,而是我们极致的把握那个关系。就像写书一样,怎么起,怎么成,怎么收。起和收最难,有的时候我们画画,不知道要收了。做一个东西也是的,过了,还是不够?把握一个度。其实谈的是一个关系,就是人和物的关系。我们在建构各种关系,这个人多大的距离,怎么转,多远,都是无形的,其实最重要的是无形的,那个才是真正的你要的。
当然材料也会带来一些无形的东西,表面处理,你摸上去感觉很润,但你能清晰的感觉到它的木纹,研究这个东西,花了两年多时间,我做了很多实验。这就是你的讲究或者你的敬畏,你就会发现这个材料,这个方式研发出这个,愿意摸。当你愿意用触觉来认识事物的时候,真正的人和物就融进去了。
易中天:我也是用摸的。书的手感。
吕永中:中国的体系是线条的,跟书法一样的,线条的东西,西方基本上是体块系的。所以你用体块的思维来做线条就很奇怪,你用体块的思维来做游走的线条。体块是静止的,线条是时空在不断游走,情绪在不断融入的。
聊聊写书、拍电影、底线,以及上海的品味……
上海是一种文明
易中天:上海不是一个城市,它是一种文明。你看看1949年以后的上海和1949年以前的上海有很大的区别。有一段时间,服装都穿立领装,全国都在穿。上海人穿的立领装、中山装,和其他地方就是不一样,感觉就差那么一点点。可能女生的,稍微收了一点点腰,就穿出品位来了。
为什么要上名校?为什么要上大学?也不是说名校的老师比非名校的老师个个都好,它的整个氛围,大学不是读出来的,是熏出来的。所以你只要在上海,整个上海的氛围就把你熏得有品位。除非是冥顽不化的,那也没有办法。
吕永中:我18岁之前在四川,所以应该有四川的山水这种无形的东西在。然后一下命运抛到了上海,沾染了很多上海的好与坏。我觉得中国很大,每个地方的差异很有意思。
到了北方,我觉得有些人怎么会喜欢我的家具呢,后来发现他是我家具的粉丝,甚至会买来送人,这很奇怪。后来我发现,人内在的有些东西因为没有激发出来,所以看不到。我觉得家具还有一个作用,就是能够激发一点美学,慢慢的他看到了。
家具就像一面镜子,经过这个过程,北方人怎么看,福建的客人怎么看,上海怎么看,江浙怎么看。他们都来看家具的时候,我发现这个变得有意思。做一个事要有意思,没有意思的话做不下去的。我相信你会沉浸在这里面,我也会沉浸在这个里面,可能是不一样的深度而已。
易中天先生书房。桌面与左侧桌台连接处,高低交错,利用空间做成储物抽屉。15公分的高低差,为易中天老师的“老花眼”提供最佳的查阅视角与距离。
创作从什么时候开始
易中天:我最关心在你的作品里面,最早有的是什么。
吕永中:你说它的起因?
易中天:不是起因。当你要做一件作品的时候,我可能这样说说不清楚。因为都有一个过程,我的写作对于我来说,最重要的是第一句话,我有了第一句话以后,后面都有了。我如果第一句话没有,我半天写不出东西,对于我来说是第一句话。比方说我的《三国记》的第一句话就是:汉明帝去世那年8月的洛阳,满城都是杀气。整个调子都定下来了,满城都是杀气,你可以想象,人心慌慌,紧张,拔刀相见,山雨欲来。
所以我问的主要是,最早的是关于一个什么东西?是一个样子呢,还是一个调子呢,可能就是一个细节呢,或者就是一条腿呢。
吕永中:我觉得还是来源于生活。一个生活的场景,就像电影一样的,和你写作一样的。比如说,明后年我想在一棵松树下面,有一个高台,我们两三个人可以在那儿喝喝茶,一年两次,就是一个期望的画面或者一个状态。我觉得这个状态挺有意思的。
我原来有一个日本的朋友,五十几岁,他给我说了一个故事,说他爷爷的爸爸,八十多岁了,有一年要去北极。去了北极,自己准备好了最好的威士忌,最漂亮的杯子,就准备在北极上面用北极的冰块来喝一杯。就这么一个状态,去没去我不知道,他就跟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,我觉得这个太有意思了。
事实上,我觉得我的起因就是那种欲望吧,或者一种做不到的状态,比如说时间,我要时间,我希望虚度一天光阴,但实际上我做不到,实际上它表达了我做不到的状态。
易中天:就是你创作的那个东西,想象在那个场景里面,有一个你的家具,那是桌子,可能还有人,有一个床,然后你觉得你应该为那个场景再做一个家具。
吕永中:其实我一直想去拍电影。
易中天:拍电影有很多角色,制片人、导演、编剧、摄影、演员,当然你不会去发盒饭,你在这个流程当中干哪个,还是全包了?
吕永中:我感觉,那种状态,就是我自己的某种理想。这样说吧,目前是做不到的,但目前我向往的一种方式。我想做的是我们这些各种各样的家具,因为我关心的是那个后面的人。家具只是一个因,那些人的状态,好、不好,怎么样,他用上这个状态,这是我关心的。
易中天:你其实是想当导演,还要指导摄影。
吕永中:我觉得半木呢,人家说你在做家具,我说我不在做家具,这不是一件家具。
易中天:不是。媒体报道的标题都有了,“吕永中:这不是一件家具,这是一部电影。”
拍电影是一件好玩的事,就是要有一个思想准备,就是没有票房。只要赔得起,谁都能拍啊。电影我看,该看的都看了,不该看的都没看。所以很难真正看上,我往往可靠的人向我说了这个电影值得看,我才去看,下线了,有时候赶上了,就在影院看了。一部好的电影作品必须要有价值观,还要好看。说容易,也容易。
吕永中:你的书也是一样的,也很容易看进去。
易中天:对,很好看。那是因为我有价值观嘛。没有价值观的人,做不到真正好看的,他顶多能做出来看上去好看,它一定是不耐看的,一个好的艺术品真正的价值在于耐看,它经得住看。
就像你给我做的工作站,我一天要在那儿十几个小时,如果我不出来的话,我现在一般都是不出来的,因为我出来太贵了。我早上起床以后,洗脸刷牙上厕所洗澡,泡茶,我第一件事是泡茶,先烧开水,烧开水的同时就刷牙,水烧开了以后泡茶,茶泡好搁在那儿,然后我就去上厕所洗澡,都做完了以后,我就到给我做的工作站那儿了,就在那儿。
易中天先生从2012年开始使用半木徽州大班台,2015年半木为他特别定制全套桌、椅、柜书房系列,根据他阅读和写作的习惯,高度、距离、隐蔽走线等无数细小问题进行反复推敲,历时半年定制完成。
易中天老师为半木题写“半木十岁”,留下对半木的珍贵祝福
此次对话,刊载于ELLE DECORATION 2016年9月“东方情,世界观”专题。(肖像摄影:关里,造型:王悦,编辑:李钰婷)